去年冬天,我办公室里来了位访客。门被他轻轻推开,带进来一股寒气。屋里暖气明明足得很,他却好像没觉出暖意,依旧裹着那件厚厚的羽绒服,肩膀微微缩着,进来后也不大抬头。他在我对面坐下,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无意识地来回搓着,眼神飘忽,就是不对上我的。桌上那份介绍册子,他拿起来,放下,又拿起来,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明显。直到第三次,他才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,用几乎听不清的气声问:
“大夫,要是……女方还怀着孕,能做那个鉴定吗?”
话一出口,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跟着顿了顿。一下子,静得只剩下老旧暖气片内部,热水循环时那点咕嘟咕嘟的闷响。

他姓陈,是个搞工程的。他解锁手机,给我看一张四维彩超图,屏幕上的小婴儿轮廓已经很清楚。“我爸妈,还有她爸妈,都说这孩子的鼻子跟我像一个模子刻的,”他说话很慢,每个字都像掂量过,“可我自己……私下里对着孕周反反复复算了好几遍。她怀上的那阵子,我人根本不在本地,在外地跟一个很重要的项目,天天熬到后半夜。”
话说到这儿,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,突然断了。他喉咙里哽了一下,猛地抬手,把整张脸深深埋进了掌心里。就在那个瞬间,我瞥见他左手无名指根部,有一圈特别明显的、颜色偏浅的印记——那是长期被戒指箍着才会留下的痕迹,但现在,手指上什么也没有。
跟客户解释孕期亲子鉴定,是我工作中最需要拿捏分寸的部分。这不像普通的检测,它背后连着两条命。早些年主要靠羊水穿刺,说得直白点,就是用一根长针穿过肚皮和子宫壁去取样。医学上说风险概率很低,可再低也是风险,对那个家庭来说,就是百分之百的担忧,好比在结着薄冰的湖面上试探着走。所以我详细告诉他,现在有了更稳妥的选择,叫无创产前亲子鉴定。只需要抽孕妇10毫升左右的静脉血,因为母亲血液里就漂浮着少量来自胎儿的DNA碎片,技术上已经能把它分离、提取出来做比对了。
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亮了一下,那是一种看到希望的本能反应。但光很快就黯了下去,被更深的忧虑覆盖。“抽血……我要是带她去抽血,她肯定要追着我问原因的。我该怎么答?”他声音很低,更像是在问自己。
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,开始飘起细密的雪。我点点头,表示理解他的难处,接着把话说完:这项技术很成熟,准确率非常高。但作为医生,我必须把另一面的可能性也摊开在他面前——如果,我是说如果,结果和他期盼的不一样,他和他的家庭,真的准备好去承受这个答案了吗?他沉默了,眼睛死死盯着我桌上那支还没拆封的真空采血管,仿佛那里面装着他未来的全部答案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。他终于站起身,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声音干涩:“……我再回去想想。”
大约过了两三周,他再次出现在我们机构,这次身边多了一位女士。那是他妻子,人看起来很温柔,总带着笑,手时不时轻轻抚着已经隆起的腹部。她主动对我说:“陈哥说你们这儿能做很全面的遗传健康筛查,我们就想来了解一下。”说话时,她语气很自然。而我用余光看到,站在她侧后方的小陈,手里紧紧攥着挂号单和病历本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失去了血色,纸张边缘都被他捏得皱巴巴、汗津津的。
护士准备抽血的时候,他一步都没离开,全程紧紧握着妻子的另一只手。我记得那天室内温度挺适宜,可他额角却渗着细汗,浅色衬衫的后背中央,渐渐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。
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,我们的后台系统显示,小陈的账号在不同寻常的时间段频繁登录查看进度。有时是凌晨两点多,有时是清晨五六点。取报告那天,他一个人提前了很久过来,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了将近一个钟头,才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,撕开那个薄薄的档案袋封口。
当“支持生物学父亲关系”那行字映入眼帘时,这个一直表现得克制甚至有些紧绷的男人,突然就撑不住了。他蹲下身,背靠着墙壁,把脸埋进膝盖,整个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,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。后来他红着眼睛告诉我,原来是他自己记混了项目的时间节点。而他的妻子,当初为了能顺利怀上宝宝,精心计算调理了很久,那个关键的排卵期,她一天都没有算错。
孩子满月的时候,我收到一张他们寄来的全家福。照片背面,是小陈亲手写的一行字:“真的谢谢。我差点因为自己的糊涂和多疑,亲手砸了这个家。”
当然,在我这份工作中,见到的并不总是团圆的结局。我也曾接过这样的委托:一位刚当上爸爸的男人,趁妻子产后疲惫睡着,偷偷剪下新生儿的一小片指甲送来。报告出来的那天下午,他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,然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了。之后,我听说那家人闹得不可开交,两个原本和睦的家族就此生了难以弥合的嫌隙。还有一位准新娘,在婚礼前一周才意外得知,抚养她二十多年的父亲并非生父。原本印着喜庆花纹、写满宾客名字的请柬,一夜间变成了需要填写的鉴定申请表,堆在角落,再也没能发出去。
所以说,藏在基因里的真相,有时候就像一颗种子,你非要挖开土看看它到底是什么,这种子一旦见了光,就再也种不回去了。在下决心去验证之前,或许我们都该先诚实地面对自己:我们迫切想得到的,究竟是一个客观的答案,还是只想为自己心里那份已经滋长蔓延的怀疑,找一个确凿的证明?现代的科学技术能给出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许多位的概率,一份冰冷但确凿的数据报告。可它给不了你的是,在这份报告之后,日子该怎么往下过,身边的这个人该如何面对,那颗悬着的心该落在何处。
是啊,无创技术让获取答案的过程变得安全、简单了许多,只需要抽一管血。但它所撬动的,关于信任、伦理和情感的千斤重量,却远比抽血本身要复杂、沉重千万倍。这不是技术能解决的问题,这始终是人的问题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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